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規劃設計要像作裁縫

2006年春天時候,我們系上邀了一位從英國牛津來的年輕教授,來主持一個禮拜的設計營活動,他出了一個很夠怪異的題目,叫做「編織城市」。 他要求參加的同學,利用任何一種纖維布料,將自己對城市的觀察印象或記憶,以自己覺得最適當的方式表現在布料上,然後裁切布料,並以各種方法縫補起來,最後穿在自己身上,來再詮釋原先對城市的特殊印象與記憶。

為了方便同學儘快能以適當的編織或縫補技術完成設計,我找到城市裡的一些朋友幫忙,他們各有自己的工作室,有的有織布機,也有的是成衣設計場,還找到學校邊專門改衣服的小裁縫店老闆娘借用縫衣機,其實同學們哪能那麼快就學會織或縫的技術,他們從未拿過針線,只能推派幾位手腳靈活的代表學會使用縫衣機,可以幫忙服務其他同學,大夥就笨手笨腳地在系館繪圖桌上拿著針線做起裁縫來。

有人把整個城市地圖畫在塑膠雨衣布上,有人把校園路徑分白天與夜晚兩版本、作成提包的外層與內層,也有人在粗布上縫綴各種鈕扣呈現附近藝品街上各式店面分佈…。 這位英國老師對這些作品穿上身時的結果特別感興趣,原來圖案依著身體各部位而轉折、起皺、變形等,於是原來的城市地圖結合到身體曲線,鋪摺出一種新的圖形。

當我帶這老師參觀朋友的成衣作坊時,他對那些打樣的紙板也感興趣,還蒐集一些沒用的紙板回系館。 我從小看媽媽作裁縫,對這些打樣紙板、尺、畫線粉餅都熟悉得很,感覺分外親切。 透過這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親切感覺,我逐漸了解這老師出這樣題目,背後其實意味深長。

作裁縫需要對人的身體形狀變化充分了解,由於布是由經緯線編織而成,雖然柔軟,卻是屬於平面的物質,而人體表面每一處卻都是複雜曲面,所以必須將布裁切成適當形狀,一般人是搞不懂這些裁切後的形狀的,只有裁縫師才知道,靠著各片不同平面布塊的縫織,然後可以製作出適合肩、臂、胸、腰、領、襟、臀、腿等部位形狀的「衣服」,所以裁縫師量好身體尺寸後,必須能夠將身體各部位曲面的掌握,藉由幾個部位的尺寸,轉換成平面上的掌握,以粉餅畫出適當的布塊平面,再裁切下來,又技巧地縫織起來,才能變成貼身的曲面狀的衣服。

因為裁縫師必須經常做衣服,為了省事,所以用紙板打樣,就可以按紙板形狀來重複剪裁,只要款式差不多,依照打樣紙板調整尺寸,就可以很快地完成縫製工作。 所以打樣用的紙板成為身體和布料的中介物,衣服要求的款式不同,打的樣板就不同,藉著它們裁縫師將布料剪裁下來而後縫織成衣服。

雖然我一直鼓勵學生盡量放開來玩個痛快,但時間似乎太短了,最後我的學生並非每個人都可穿上他們的作品,他們或穿上或披著或甚至用手提著,總算也體驗到平面布料與身體接觸後的皺摺、紋路以及垂掛的各種形狀,以及本來畫在布上的圖案變形的樣子。 英國老師很客氣,大多以誇讚語氣跟同學討論他們的成果,同學樂不可支,不時地笑鬧成一團…

我倒是在一旁認真地思索著,這還好像呼應一種設計專業的典範革命呢! 以往設計都是在繪圖桌上完成的,設計師跟平凡人不同之處就在他們會畫圖,他們懂得怎樣把房子的形式畫成圖樣,讓工人可以按圖施工。 在以往匱乏時代,房子或器物是供不應求的,對建築空間的使用者而言,他們就是單純地希望能從無到有。 但當人們進入富足時代,房子與物品供過於求時,大部分使用者其實並不缺住家或缺東西時,他們的需求開始變得複雜而多樣。 以前的需求是較平坦的、幾乎是一致的,只是希望能從沒有到擁有,現在的需求是多變的、像是人的身體沒有一處是平的,今天的設計必須量身打造,設計師必須變得像裁縫師傅一樣。

難怪現在設計專業流行談「微型都市」或「微觀設計」,以往總是把都市或使用者的需求當作是平坦面,在繪圖板(也是另一個平面)上完成的設計作品,把它擺上基地就好了,基地若不平,就把它整平來。 現在的設計強調要注意所有微觀的真實條件,不必非把基地整平,也不主張把使用者需求簡化統一,更去注意各種人文、自然與地理條件的差異,希望設計是把這些微觀條件綜合起來,像是接生般地將設計很真實地分娩出來。

在都市計劃的層面來看,以前的規劃者是以平面圖來構思都市發展的,規劃者像是造物者般地高高在上俯瞰人間,看到的是平面上的關係,這是「鳥的城市」,看到各種與公共設施距離遠近而產生的土地價值與功能分佈。 但一般居民沒有鳥的視界,他們像蟲一般地在地面生活,他們感受到歷史的紋理、生態與氣候的變化、以及人間的聲音氣味觸感等「蟲的城市」經驗。 最近去世的紐約城市論述者珍‧雅各(Jean Jacob)女士,就是有名的蟲的城市捍衛者,終其一生為城市平民的喉舌,大力批判鳥的城市規劃者居高臨下的功能性與功利性觀點。

當我跟一些做社區營造的朋友聊起來,就更進一步體會這其中轉折的意義。 社區營造即是一種參與式設計,而且是以帶動人心、啟動公共參與機制、謀求長遠的社區福祉為目的。 所以,社區營造還介入到更微觀、更微妙的真實場域,政治的運作、人心的曲折起伏、價值觀的轉變等都構成社區凹凹凸凸的複雜紋理,從社造的角度來看空間規劃與設計,就更要超脫以往以「機器」作類比的、功能與效率掛帥的專業宰制模式,要改以「機體」作類比,機體是活的,有其骨架肌肉之間的特殊轉扭伸展關係和筋脈肌理構成的曲折起伏形狀,以此來類比真實世界才是貼切的,因為真實世界本來即無一處是平坦統一的,其實處處皆是參差變異、而且變動不已。 今天的規劃設計者要像裁縫師一樣,必須針對各種特定條件來量身訂作,要懂得依照空間(布料)、需求(款式)與社區(身體)之間相應的特質裁剪、縫織,還要像裁縫師考慮舉手投足、顧盼迴轉之間需要的餘裕空間,來提供社區成長運作的可能空間。

若從總體來看,社區營造好像是裁縫師的打樣紙板,都市是以這些打樣板裁剪的社區布塊一片片縫織起來的,把都市當作空白平板(tabula rasa)來作資源與功能分派,那是規劃者一廂情願的幻想,都市規劃與設計絕不是從零開始的,都市本來就不是平的,而是市民的慾望、記憶、生活所需、以及靈魂深處等等複雜凹凸的構成,而且這些不會是靜止的,而永遠是蠢動變化的狀態。 規劃設計者不應憑空想像、或任意移植他人模型,都市發展需要願景,但這願景是屬於市民大家的,也是穿透過眾人的差異所獲致的創意想像。 裁縫師憑著掌握幾個關鍵的尺寸變數,就能幫人作出合身得體的衣服,這種能耐是都市規劃設計者應該虛心來學習的,而這樣看來,社區營造可以看成是回歸到蟲的城市的一種規劃設計的「方法」吧!

〈小地方台灣新聞網,2006/5月號〉

2010年6月22日 星期二

應機而變的建築教育觀

應機而變的建築教育觀(Pedagogy for Building the Contingent)
陳邁先生今年正逢八十大壽,建築圈的前輩與好友正準備向 陳先生祝壽,陳先生以其一貫的謙虛態度,希望大家以「建築教育」為題辦研討會,這就是 陳先生一直為大家欽佩的風範,他心中念茲在茲的都是建築這項專業的未來。 陳先生是我大學時老師,也是我終身學習的典範,藉此機會整理自己將滿二十年的教書心得,敬謹地向 陳先生報告,敬祝 陳先生壽比南山高、福如東海深。

我首先覺得,建築教育引人入勝之處在於,作為老師,你必須設想你的學生中可能出現能為沒有預算上限的業主做出驚人設計的建築師,也可能出現志願前往衣索匹亞去協助窮人蓋房子的建築師; 你也必須容忍學生堅持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學習,給他足夠的自由度,當他遇上問題找上門時聆聽他的想法並適度地協助他,對他修課的偏食態度要有信心,相信他畢業後很快就會把那些實務知識搞定的。 作為老師,你永遠無法確定學生的潛力有多大,但你知道他將可能去到你沒去到的地方、他將可能面對你沒面對過的問題。

有次聽姚仁喜說起他事務所有位來自歐洲的年輕夥伴,有次遇到難纏的問題,正當大家很傷腦筋時,他卻上網找資料自行鑽研,在很短時間把問題搞定。 姚稱讚他接受教育的學校,There must be something right!因為大多數年輕人只會理直氣壯地說:「我沒學過,所以我不會」,然後把問題丟還給老闆想辦法。 在建築這一行,「學習如何學習」尤其是一項被需求殷切的品質。

但建築又是一項複雜的專業,昂貴得不容許出差錯,建築師必須承擔極大安全與社會責任,建築專業的核心在設計,須要高度的整合與塑形的創意,以及對人與環境的關懷理解,如何在短短五年,提供充分的專業啟蒙是建築教育的核心責任。在過往的長期累積下來的各校經驗中,專業的紀律要求加上對設計創意的期待,造就出肅殺的高壓力教育模式。 常常聽到的是「天份」、「熱情」等字眼,缺乏天份與熱情,在建築系館內就意味著要與「挫折」為友。

我很幸運,能夠在全國(也許是全亞洲)壓力最大的東海建築系任教,我也參與製造壓力近二十年,經歷這段不算短的建築教學生涯,我有些感觸,也參雜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趁這機會向前輩先進們報告及請教。 根據我的東海經驗,我覺得今天台灣的建築教育面臨兩項議題的糾結,一是關於專業教學的內部性傾向,另一是關於目的性的模糊。 也就是,指向兩個疑問:今天該如何教建築? 以及為何教建築?

我個人以為,今天建築教育的內部性已近臨界點,應該適度地開放,提供更多元的學習環境與評量方式;另外,對於目前建築教育目的的爭論,我覺得這種目的性模糊,在當下面臨轉變的時機點,可能具有正面的意義。 根據這樣的立論,我嘗試提出一種更切近真實的建築教育觀點,以推動足以貫接通才的專才教育。而且,我隱隱發現,更趨開放的建築教育,事實上已具備「教學事業體」的架構與規模。 本文即試圖以我個人的教學經驗及反省,來詳細陳述以上這些看法。

一、建築教學的內部性:開放向真實的嘗試今年我第二度帶建築概論課,原以為可用舊教材來偷懶些,但每次上課前看了都覺不滿意,上課前幾天還是要花很多時間準備,但是上課時對著仰天大睡或趴整堂課的學生,真是挫折到底。我檢討自己,是否只顧講我自己體會到的,而沒考慮到同學是否可以吸收? 是否我的PP還是不夠炫,雖然我的影像密度已經不低?或者我的部落格管理功力還差得遠?

回想起1992年剛來東海任教不久,被安排教建築構造課,教一年下來很感挫折,因為花很多時間準備教材,但上課時幻燈片一放,同學就東倒西歪睡成一團。第二年我跟修課同學說我不上台了,由同學分組輪流上台報告,上學期上材料,下學期上營建工法。 每個周末我帶一組同學到各建材工廠參觀,由同學分工紀錄訪談,回來後整理起來,下周上課時由他們負責上台報告。一整個學期我們利用周末造訪了附近的磚窯、鋼廠、集成材工廠、玻璃廠、粉末塗裝廠、切石場、磁磚廠等,從台中工業區到竹南陶瓷廠,讓一組組同學親眼觀察各種材料生產過程:磚的窯燒過程及窯變現象的產生、在五六百米生產線上一塊鋼錠如何被衝擠壓出成鋼筋、木料裁切再經熱壓成型為集成材、三米寬三百多公尺長的整片玻璃產能、自動化吊掛以靜電吸附粉末的烤漆生產線、需時一整天將兩米多正方的花岡石材切成幾十片石版、以及親手觸摸還溫熱的擠出成型的磁磚陶坯。 有些試驗必定讓同學終身難忘,譬如兩公斤重鐵球從兩米高處往下擊落在強化玻璃上而絲毫無傷的情景,或是進入傳統磚窯內部走一段的經驗。 如此下來,在課堂上,睡覺的學生人數明顯少許多。

再下一學期,我以同樣方式利用周末帶同學參觀各工地,然後由他們上台講課。記得曾帶一組同學進入校園內宗教中心天花板內勘查,看到天花內部的椽條尺寸比露在走廊上的較為細小,原來建築師希望露明部分要讓人看起來較夠力,而且也搭配其它外露構材的尺寸,天花內部的椽子沒人看到,只要符合結構要求即可。我們也發現東海校園建築山牆上典型的百葉氣窗,其實在山牆後的天花內已經砌道磚牆完全封住,根本不是施工圖所畫的樣子。 後來有次與 陳邁先生聊起,他說以前他帶構造課也帶著學生做過同樣的事,我發現的他其實早都知道。

很多老師應會同意:在教室裡教建築真是辛苦,走出教室就發現有好多動人的教材,以及較活潑的學習氣氛。建築系上課幾乎都已經高度影像化了(大概已沒有老師以「清唱」方式上課了),但帶學生到現場看建築的學習,常是影像中的經典作品無法取代的。親臨現場的真實性,圖像永遠難以完整呈現。 但即使如東海小班制教學,要將三、四十位學生帶出校園也不是容易的事。

系館也可看作是更大更複雜的教室,建築系要有系館,可與老師、同學、學長保持高度互動狀態,藉此經營出學習場域(learning milieu),讓學生能持續地沉浸在學習情境中。 東海建築系成立五十年來,已發展出相當成熟的系館文化,包括繪圖間生產方式、評圖制度、畢業設計、槍手制度,以及各種學生次文化如迎新送舊、聖誕舞會等,系上放任學生的自發活動,但嚴格要求設計課的進度成果,對繪圖與模型所呈現的設計完成度,有一套嚴密的要求水準。尤其是每年招收人數不多(約40人),小班制上課,每個學生都在掌握中。 建築系學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系館裡,也沒甚麼時間參加社團活動,生活經驗相對貧乏,設計中也常顯示經驗薄弱、不習慣多面向思考。

系館教學的內部性操練,背後有一個假設: 學生進來建築系是一張白紙,一切須從頭學起。大一必須學習把環境抽象化,將肉眼所見的經驗世界抽象化為幾何形象構成,而且鼓勵他(她)切斷原有的居住經驗,因為一般人所住的是庸俗的、沒有空間感的房子或公寓。 於是,建築教育是要將這樣空間感受不足的孩子,在專業課程環境中嚴格調教,必須循序漸進,通過五年擋修的紮實設計課鍛鍊,他(她)才具備足夠的專業技能,可以服務社會。 沒有老師願意承認他剝奪學生體驗真實世界的機會,但是老師們的認真要求讓學生必須投入更多又更多時間待在系館。

過去十年,我在教學上最有樂趣且收獲最多的是把學生帶出系館的設計課。從1999年暑假東海建築系為學士後碩士班發展「異地教學」的設計課,由老師帶一組修畢一年課程的研究生利用暑假期間到外地進行五周設計課,師生同住同吃、一起上課、一起與社區溝通、做規劃設計並動手施作完成。開始時選擇宜蘭,連續做三年,2002年我促成這門設計課帶入地震後重建中的中寮及桃米社區,後來也到廬山做了幾年。

2002年暑假我與張登堯老師帶這門設計課,隔年我倆又以這種異地實作方式帶大四的一組設計課,都因參與當時中寮重建工作而安排進入中寮鄉龍安村進行這設計課練習。這種「做中學、團隊學習、開放環境中學習、樂趣學習」(learning by doing, learning by team, learning in open environment, and learning for fun)的模式帶動出一種深刻的學習經驗,雖然會將半輩子的汗水在這個暑假流光,但這種遠離繪圖間的學習模式,讓師生共同在真實場域中實踐與檢驗建築的理念,而且必須隨時見招拆招、不斷的將真實社會的變化吸收到設計發展過程。在這很有流動性的過程裡,成就感是很當下的,「設計-檢驗-判斷-修改-設計」的反饋迴路不斷的緊湊進行,隨時都緊繃著,但又隨時享受樂趣。

而且這野外課程也以年輕人新能量撼動老社區,我跟同學說他們的手藝一定不如村裡的老師傅,但是他們做出的成果一定會讓老師傅嚇一跳,因為學生們的設計思考會出現老工匠從沒想過的作法,而學生也需要老師傅累積一輩子的know-how,雙方都會很有收穫。 在這過程中,我與學生也發現,用心且有活力的設計,鄉村阿伯老媼都會有感覺、而且有能力欣賞。 2003年我帶大四設計課到中寮龍安村作,花半學期對社區及地主進行規劃設計溝通討論,取得地主同意。 但當我們「大軍開拔」---將同學、機具與行李運到現場,地主反悔了。 只好勞動村長、社區頭人再進行說服,好不容易讓我們動工,但每天地主阿伯必定出現,每天都有不同意見,不准做這、不准做那,一直到最後一天即將完成,地主阿伯站在我身旁,帶著笑臉,一句話也沒再多說。這是我與學生共同學到的功課: 獅子搏虎用盡全力,獅子搏兔也要用全力。 一個設計者為都會大案子要用盡全力,作鄉村小案子也得要用盡全力,社區營造決不意味說設計密度可以被縮水。

後來,從2003-09年我帶規劃研究組碩士班的設計課,將學生帶到北中寮、埔里內埔、苗栗頭份等鄉村或市鎮社區進行規劃練習,並且與南藝曾旭正老師在台南土溝社區的教學團隊交流,加入夏鑄九老師的跨校設計教學合作、將學生帶到馬祖去交流。 我跟學生說,利用這門設計課,我們一起嚐試來「玩真的」,也就是是接觸各方主事者,了解真實需求(真實的需求經常變動、還必須不斷被重新界定),不是去完成一本很八股的報告書,而是真正去探就改變的機會與策略。所以有一年我們以台中市未來願景為設計題目,不只安排參觀台中港,還把學生帶到福建沿海了解對岸的「海西計畫」,並且考據出清初郁永河從福州來台找硫磺礦的考察路線,我們反向從廈門沿海岸北上,經泉州、埔田、湄州到福州。於是,我們發現「海峽兩岸」似乎醞釀朝向「峽圈區帶」發展,這可能正是台中未來發展所憑藉的新真實。

建築本就是要走入真實社會、改造實質環境的專業,專業的核心是行動,行動總是在過程中展開。建築教育在適當階段應該可以參與到真實社會,並且規畫讓學習成為介入社會的行動,在真實場域中檢驗習得的知識。 這不僅有助於引發新的學習熱情,使學習節奏更趨健康,也讓系館壓力鍋有舒緩機會,在系館內外來回當中,使學生有空檔可以思考。學生能自主思考,才能不斷自行更新學習動機,促成自主性學習,而非在老師壓力下被動地學習。

二、建築教育的目的性:學考分離下的定位有關目的性的討論,一般認為建築教育的目的應包括考取建築師執照,大學建築系畢業到事務所應具備一些基本技能,近年來建築師不斷向學界反應,剛畢業的年輕人連許多基本建築知識都沒有。 「很會作設計,不會蓋房子」,似乎有這樣的問題,而且還蠻普遍的。

台灣的建築師制度較傾向美國的學考分離,而非歐洲的學考合一制。 歐洲強調工藝傳統,在法國建築專業教育由學院(Le Col)主導,大學內的建築教育是較往學術發展;在英國的學院頒發的Diploma學位的專業性被認為高過一般碩士學位。 在這兩國家修畢大學教育、加上規定實習時數,即取得國家建築師資格。 我在比利時魯汶大學看到,他們入學較鬆,採開放申請入學,但第一年即刷下70%,第二年再刷掉50%,之後才可較安心讀下去,經此淘汰之後,也差不多是入學時人數的15%左右畢業,並取得建築師資格,這接近台灣建築師考試每年錄取率10-15%之間的比率。 他們集中資源栽培他們要用到的專業人才。 法國的建築學院就是以建築專業教育為主,等於一個全是以建築教學為主的學校,裡面只有學建築的學生,他們沒機會接觸外系學生,這在大城市還好,城市裡有各種大學與學院,跨領域互動機會多,在小城市裡就顯偏頗而孤立。

台灣走學考分離制,學生畢業後出路分歧,建築師考試錄取率又只10-15%,本來就有高比例畢業生可能轉行,所以這種專業教育蠻浪費的。 正因為這樣,在台灣的大學建築教育應更有彈性,必須發展同時以專才與通才為導向的教育體系,我們必須考量每年畢業生將有1/3-1/2比率往建築相關領域發展,未來其中還會有漸增比例可能往非建築領域轉行。 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度職業教育導向的課程設計反而將造成資源浪費。

所以台灣學考分離制也有其特色,大學建築系雖以栽培建築人才為宗旨,但不全然是建築師的培訓班。 東海建築系課程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中 漢寶德先生改革至今,發展出以設計課為核心的建築教學體系,目前也成為國內各主要建築系的課程規劃依據。 近十年來,東海建築系大學部及碩士生每年畢業約30-40人(佔全國建築系所畢業生約5%),而每年東海畢業生通過建築師高考的比率約在10%左右,顯示目前課程類別與內容應足夠支持專業需要,需要加強的應是教法上如何讓今日學生更能有效學習。

近二十年來,台灣建築發展最讓人矚目的是公共空間的品質提升,以及在地公共空間文化的活力展現,台灣生活的多樣開放特質也散發出自信與魅力。 在這段期間,生活品質的要求與生活個性的發揮,以及中產階級人口的成長,「設計」逐漸成為帶動整體生產消費價值鏈的能量概念。 建築專業也逐漸感受到新趨勢的走向,建築、環境與產品設計的邊界正趨模糊,數位媒體工具的應用也進入更熟練層次,設計者已非以支配態度來做設計,除了更需考量使用者的需求、社會大眾流行的偏好之外,數位軟體已漸成為設計過程中可與設計者密切互動的夥伴,「設計」成為全新的空間形式探索腹地與競逐場域。 何況,氣候變遷、地球暖化、高碳能源等問題正使地球生態遭受嚴重威脅,種種問題與科技調適都讓建築專業必須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與努力方向。

所以今天思考建築教育與專業實踐的落差時必須要更加審慎,一方面是建築系教出來的畢業生進入建築師事務所愈來愈難用,很多實務知識都沒在學校學好,這些問題必須加以改進;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看到: 大學的建築教育體系早就已是知識經濟的一環,建築教學正迎向新一波的時代轉型,台灣建築的學考分離制運作至今,正累積出應付時代變局的專業潛力---自我調適的彈性與能耐。 假如我們正視建築系畢業生高考及格比率與真正開業從事建築師行業的比率,我們應以肯定態度來衡量學考分離的國內建築教育體系對社會轉型變局中的定位優勢。

我並非主張建築學界與業界分立甚或對立,或不管業界對專業人力的需求,相反地,面對全球變局、亞洲新貌、以及台灣的發展,建築學界與業界更應以前所未有的緊密合作來迎接新挑戰。建築學院門牆內是專業人才養成的上游,但已不僅於此,建築的學院裡也是新設計思潮的渦漩所在。 高等教育學校是國家及各方資源滙注之處,藉由國際交流更直接加速傑出才華間的互動,所以今天的大學可看成是一該被共同分享的知識平台。所以學界與業界不只是上下游關連,也是並行互動的兩系統,而且要改革上下游落差問題,可能在另一層次以並行互動方式的合作過程中獲得改善。

三、介入真實-營造變化的教育觀
傑瑞米‧提爾(Jeremy Till)寫了一本書,書名是「建築有待」(Architecture Depends , 2009),他對建築是否具有自主性提出質疑,他覺得建築是沒有自主性的,他覺得建築師不應把建築看作是封閉於外界的自足系統,建築背後不是絕對的世界秩序,而是隨機變化的(contingent)時空環境。 他認為這種隨機變化性以其多元又不確定的潛力,給予想像足夠的空間去投射向新的未來。建築背後不再是穩定永恆的那種期許,它必須在變動不定的條件中被設計與被完成。

針對充滿變數的這個時代,倫理需要被再度提醒,建築的倫理不該針對「物」,而該針對「人」。也就是提爾反對密斯(Mies van der Rohe)所說的「神在細部中」的那種對材料接合處裡的神聖性主張,他建議建築需要被提醒回到社會性承諾的倫理觀。 提爾主張參考包曼(Zygmunt Bauman)對倫理的看法: 倫理可被簡單而直接地定義為「為人」(being-for the other),採取一倫理的態度即是為他人去承擔責任。 提爾解釋所謂的「他人」是不同於「業主」的廣大受到影響的人們,而且這「他人」是多樣且不可預測的。 (173) 他強調建築師並非疏離的形式與技術的雕琢者,他是在特定處境中相互衝突聲音的彙整者、並賦予它們可能最好的社會與空間的意義。(193)

基於這樣的應機的建築觀,我相信一種更深入到建築的根本真實的教育行動是必要的,它應是值得被提出來進行廣泛交流與實驗。我相信任何專業領域,若能夠深入到其知識根本處,必能對人性產生積極的瞭悟,這應是從「專才」連結往「通才」的迴路。 我覺得建築教育若穿透意識形態的玄虛,以建築之理去溝通其他事物之理,經常能帶領學生接觸專業的實踐過程,讓他們看見真實情況,或在真實環境中經營出學習場域,應更能讓他們習得專業技能與知識,又能不以專才自恃,能洞察專業圈內術語或技能所指涉的建築及環境真實,以及這真實裡的多樣、不定的本質,進而培養出通才的智慧與氣度。

培養面向變局與建構真實的建築教育,是須要虛心面對「人」的問題---有關人的認知、人的心智等問題,從中試圖在既有基礎上重新發掘能量,並與年輕學生求知熱情相結合以產生知性的綜效。 以下嚐試提出幾點我的個人心得:

1. 畫圖≠蓋房子繪圖間理性(studio rationality)建構起專業的堡壘---繪圖技巧、製作模型的功夫、三D動畫熟練度、以及整套建築表現的know-how等,這是建築系學生的當家本領;系館的學習環境,以及長期累積的學長姐-學弟妹之間的合作關係,建立起非常有效的學習鏈。 但這些建築表現的技巧並不等同於真實的建築。 正如同醫學院學生畢業時應該知道人體內部的狀況是與書上的插圖不一樣的,他應知道當解剖刀劃開人體時他面對的血肉粘黏、筋脈交錯的真實狀況。「名字」與「被命名的事物」是不同的,作模型與現場實作是不一樣的,所以學建築不只是以各種模擬方式在繪圖間裡學習設計建築,而且應包括到真實基地上學習以真實方式建造房子的狀況。專業實習是須要的,學生該學到建築,而不只是建築的表現。

2. 人-環境互動與學習都同樣是透過心智迴路進行結構、構造、設備、物理環境因素、社會文化因素、甚至政治經濟環境都會相互牽連滲透,在一複雜過程中相互影響。建築與人/環境一起活下去,有些可預測的狀況,也會有些不可預測的狀況,這些是在時間過程中以複雜隨機方式彼此牽制連動地往各種可能結果發展。老師們應該心裡明白,建築設計已非紙作模型所能模擬,再大的都市模型都難以模擬或檢驗今日都市設計的判斷對錯,針對今天複雜的環境問題,我們需要更強的、超越視覺的模擬工具,譬如說,模控式(cybernetic)系統工具。

同樣地,學習也不會是當下立即生效的,學習不是「灌輸-接受」的單純作用,學生是具備心智的存在,不是被動地被老師填入知識,他必須有意願地、以積極態度來主動學習,學習才會有成效。東方式的學習是身心靈合一,學成時意味著整個人發生徹底改變。 譬如上山拜師學射箭,要學到人與弓箭合一,下山時整個人都變成另一個人。 所以,學習要促成改變---深沉的改變,而非學到某物可將它放進背包帶著走而已。

3. 對人性的理解系館裡的人性經常被簡化為師生關係,學生善於揣摩老師心意或與老師規定捉迷藏,老師則對學生各種避重就輕的把戲瞭若指掌,彼此間有玩不完的各種攻防招數。 但這不過是茶壺裡的人性,在建築學習過程中應有更廣闊的對人性的了解。 建築必須要有人願意投資才能成案,建築的設計過程必須各種技術專業與其他領域知識的合作,建築的興建過程也要更多工程及相關人員的努力,建築完成之後是要給人居住或以各種方式使用的,建築是人造物與人用物,建築教育必須加強對人、以及人與人的關係有更充分的了解。

在學習建築過程,如何將建築理論、技術與空間形式的分析,結合對人性來了解,應是很有挑戰性的任務。 其實,在以前的大街上成長就是一種開放式學習,透過觀看各種人的行為與活動的學習,這種過程也參雜了對人情世故的體會。 從人性的角度來了解建築,這是最核心的從專才教育貫接到通才教育的迴路。 再複雜的建築都可透過人性的方式來理解,從悲壯昇華的感受、尺度的掌握、習性的尊重、技術的發展、到文化的差異,整個建築的知識就是人的文明建構,建築教育應在專業知識傳授過程開拓這種感通人性的向度。

4. 慧眼與玩心建築訓練也是練眼力的過程---借助製圖、模型、三D動畫等各種表現工具來磨練眼睛,這是追求建築靜態品質的手段。 當建築的定義朝向在動態變化中找出具正面意義的新關係、或讓建築承載關鍵機制以促成更深入的公共行動時,建築專業要求設計者要擦亮心眼(甚至是 陳其寬先生說的「意眼」),看到各種新的可能性---要看到事物的新關係、新模式、新趨向、與新形態。建築設計其實已不能說是「從無到有」的過程,而比較是「從已知到未知」的生成過程,如何在已有已知事物中能看到未知但正升起的地平線,這需要獨具慧眼。

「敢玩」的態度也決定設計的邊界所在,如何養成不自我設限的自由態度,讓感官與心智都同時處在高度開放狀態,雖然建築的專業包袱蠻重的,但動人的設計還是來自膽識與玩心。 建築教學的高度紀律要求,應是追求「藝高人膽大」的基礎,對學建築的年輕人而言,畢竟創意才保證未來出路。

5. 超越現代
我們該關心的是建築,而不必然是現代建築。 別管它現代不現代,後現代又怎樣。 現在台灣各建築系都幾乎一致地同質性太高,只尊「現代」、視文化如無物。 建築其實可用各種材料來建造,竹子、泥土就是很好的建材,台灣的建築教育應在親歐美日之外,多了解亞洲、南美、非洲地區的建築傳統及其當代作品,我們應多到秘境傳統(exotic tradition)中去尋找新靈感。

我在看學生的設計圖時,常發現我覺得不順眼的設計,其實只是不符合我熟悉的現代建築的「意象」(image)而已,學生也常因此被迫順從老師的美學態度,我們是否該在美學潛意識上多開放些,讓「差異」不被理所當然地抹煞? 以身為亞洲人的眼睛來看,我覺得「現代」已完成它的使命,它為人類帶來空前的文明成就,也為地球製造前所未有的災難,我們必須站上超越它的高度,才能善用它所發展的成就來修補它所帶來的問題。

建築是技術與知識的整合,也依賴自由心靈的創作,了無窒礙、不劃地自限是做建築的健康態度。 也只有這樣的態度,才能在面對多變的各種複雜狀況下,能冷靜抓住問題重點,做出最適當的判斷。

四、教學事業體(teaching & learning enterprise)在大學建築系的教學定位應以「人」為重、「技」次之。 人能運技,而非以技制人,所以重點在建築人格的培養,以訓練空間專業人才為宗旨,以促進人與環境和諧相處、提升空間介入的價值與影響力為教育目的。

而且,學生不一定是被灌輸、被動吸收的角色,老師與學生並非兩個分開的角色,而是在教學系統中互動相依相成的關係。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譬如高年級與研究生),學生可被視為資源,而不只是資源消費者。於是,系館繪圖間成為學習基地,學校是資源或成果的交流平台,加上一個明確的方向,就可以形成一個充滿動能的「教學事業體」。 這個事業體所經營的是「創意資本」,這不是教學剩餘價值的累積,而是在開放的教育體系下,教學能量投入到真實社會所產生的學習綜合成效(包括對學生、老師、社區及大眾的相互影響)。

這事業體之所以能夠形成,是由於台灣社會經濟體系已達到相當高度互動狀態,有充分條件可與學院內引發的知識活動結合成為「創意氛圍」(creative milieu)。 這種事業體是經由以下各種教學活動所滾動起來:

1. 行動教學校園裡進行的方案結合的設計課(project-based studio),課程相關的社區工作坊或 跨年級混合編組的設計營活動,都可將建築專業學習能量帶出校園進入社會。 當這樣的活動發展到國際教學合作層次,以國際合作設計課(joint-studio)及其他形式的教學與學術合作,跨文化交流的知性經驗就愈加多元豐富。 學校沒有利益的色彩,老師扮演超然角色,以單純地提升教學成效做為交流目的,所能發揮的對社會整體的影響力是不可忽視的。

2. 畢業設計業界或覺得各大學畢業設計趨向不實際(unrealistic),但這機制發展至今已蔚成年度盛會,各系投入可觀的師資人力與時間成本,成為每屆學生奮力(或壯烈)演出的舞台。 無論如何,每年畢業設計產出,以其愈演愈烈的趨勢,都不應再被忽是,應可被當作是每年度被激發出的設計創意資產; 這活動即已清楚顯示,人才培育的機制其實也產出了對產學界可觀的成果刺激,透過畢業設計評圖所邀請的學界及業界資深或活躍人士的參與,形成設計創意影響迴圈,變成產學界「自我再製」(autopoiesis)的良性回饋鏈。

3. 會展活動
學界已成各種演講、研討會、座談會、展覽、工作營的策劃代理人,這些活動都漸成為都市人氣聚集的文化節點,這也是知識的流動經濟,讓各地知識蜜蜂採集花粉花蜜,釀造蜂蜜也傳播花粉。 建築的會展活動尤其應讓設計者與學者多加互動,並鼓勵學生參與。

4. 出版/網誌以上各項教學及學術活動都有可觀成果,可供以各種形式發表及出版,或在網路上流通,這些成果若能更有計畫地、有主題地整理彙集,長久持續累積,就可經營出建築的知識體系。

以上這些都是學院內的知識生產,其成果內容可資發展知識經濟,以「教學事業體」形成知性創意通路,建築系成為通路節點,甚至扮演一個入口網站的角色。 其實未來的建築專業者不再是單兵作戰,他其實是以環繞自己的專業通路來應付各項挑戰。

五、結語
陳邁先生以八十嵩壽之年,猶以建築教育為念,殷殷關切,讓學生輩如我慚愧不已。 我以東海為例反省,覺得建築教育的內部性應適度打開,它的目的應更高遠,建築教育應是銜接上通才的專才教育,以培養能在多變世界中應機而變的建築專業人格為宗旨,建築教育尤其有機會發展為滾動創意資本的教學事業體,我們正進入知識經濟的時代,學習本身就是力量,建築教育界可善用這力量與實務界共同攜手,創造人類與萬物更安和相待的環境。 希望通曉建築實務界與教育界發展的 陳先生,對我這些粗淺看法,能不吝給予指導。

2010年6月13日 星期日

折損一支後設建築團隊的代價

折損一支後設建築團隊的代價 2010/6/13

我曾說過黃聲遠/田中央蓋的是會唱歌的房子,呂理煌帶著繁殖場說他們不蓋房子、他們只做建築。 我看龔書章/原相也是不蓋房子的,他們也不做建築,他們做建築的建築。

龔書章將做過的接待中心作品分成「條塊」、「方體」、「皮層」與「環形」四大類,不同期作品可歸在各類屬的涵構系統中操作各種組合可能性,或者說,他們自我要求只限在各類屬範疇中作簡單到複雜的組合變化。 這張歸類表(《台灣建築》,2010/3: 93),反映了這個團隊自我反芻的高度思辨力,也是一套後設形式分析表,建築師沒有意圖去直接幫開發者為買屋者作夢,而是藉此整理自己對建築形式的系譜學。 但弔詭的是: 接待中心其實是一種以都市景觀來作表現的廣告形式,後設的設計操作跳脫周邊真實環境的抽象構成,卻正對了想超越庸俗現實而捕捉新奇的廣告謀略---菁英的抽象形式演練,被徵調為新興中產階級市場的符號學。 但是---但是中的但是,這個團隊似乎沒拿到過這些接待中心計畫興建的大樓案子,他們只做了這些大樓的後設溝通工具,為什麼?

他們在新港藝術高中競圖評選會時提出的構想具有相當震撼的力量,那股力道來自於他們對台灣第一個藝術高中校園的超格想像,他們提出一個看似非常鬆動、卻充滿有機連結可能的村落式校園,假如我記得沒錯的話,他們正是以這樣的村落式理念打敗第二名的都市廣場式校園構圖。 他們想藉由各種非制式的謙和的場所經營,來安排出藝術人才養成的自在多元的創意孵化場。 這個方案具有很強的對台灣校園現狀的批判力,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他們企圖革自己的命,他們提出了從根本處顛覆自己風格的嚐試(這是最讓我感動的部分)。

但是獲獎後的各階段審查會似乎加入了委員們的很多意見,將一個後設的設計嚐試,拉回到「常民」對校園的實質期望。 原來分權式的自主空間群落系統,後來加上了高度支配性的跑道,「統一」了校園空間。 這似乎是建築團隊與審查委員們的無奈妥協,因為我們看到,原相就是不甘願做一個普通跑道,他們做了一個從地面投射到空中的跑道---跑道的跑道,哈! 適合附近居民的單獨或三三兩兩的健身跑步---很抽離的、從地面,那種夾道歡呼的瘋狂比賽場面就打點折扣了。

南科國際實驗高中案乍看是脫落人間煙火味的狂想,卻是對一般中學校園建築南北向排列「鐵」則的挑戰,以交織、起伏為策略,稍稍撥亂了傳統校園的方正呆板,在不規則的交角間,得以安排一些制式教學外的「場」或「庭」,提供作為另類學習的場域。 但這樣的構想,遇上沒有改革意念的教育主事者,如何期望他在原定的空間計畫之外搞懂「樂之庭、演之庭、透之庭、舞之庭…」的意義?

較近的例子---「磊落」,更不像是要給人居住的房子,它的存在並不指向一個特定業主的住家,而是對現代建築Domino原型的再思考,它是讓人來批判居住性的空間,或者是對海德格森林小木屋的現代台灣存有(being-in-Taiwan)的回應版本。

後設建築讓一般人苦惱的是,它老是那麼不真實,後設建築師對環境條件也傾向以概念化處理,他處理的真實是被概念化的真實,所以他做出來的設計與真實環境是位在不同的邏輯類型(logical typing)上,對他而言,名字與被命名者(name/named) 之間總是或應該是存在某些張力。 譬如,原相的廟前單車道是一種廟前的廟前,與真實的廟前之間有著落差的,也許就是廟祝與單車族的落差吧。

其實,隈研吾何嘗不是搞後設的設計,不斷撥弄的是現代建築的餘緒。 他在東京淺草寺大街口的旅遊中心方案,與Herzog & De Meuron最近在德國Vitra Campus發表的The House of Houses,同樣是作房子的房子,房子被抽離為構成元素或符號。 我們也可以說,伊東豐雄的仙台媒體館跟「磊落」的設計議題是很接近的,同樣是對Domino原型的挑戰,只是伊東能以水族箱水草擺動的意象、說服業主接受今天的社區圖書館應像是媒體流漾中的動感這種說法。當然能被蓋出來,才有那不可抗拒的說服力。

後設建築的基本態度,是把建築當作是一獨立的空間藝術,那不是以「人間性」作為考量的設計態度,而是對人間建築的思考與再設計。 後設設計是空間藝術的心智操練,老龔與原相應是國內最具企圖心也最一以貫之的後設建築團隊。 但是他們卻不得已解散了,也就是說,我們最強的對建築設計思考的研發部隊被迫解編,沒有後設的設計思考能力,設計者只能在「人間性」中回應業主需求,設計成為機能性的實踐,也許有機會達到動人的工藝水準,卻沒機會去碰觸創新可能的邊界。

當然,後設建築應是一個過程,目的在創造新的建築本體。 隈研吾說他在廣重博物館設計中發現公共「孔竅」(aperture)的效用,這「孔竅」不是建築的「間隙」(gap),所謂公共孔竅是可以連結到周遭環境的概念。 但他說他必須再多走一步之後,才開始贏得國際競圖案。 也就是,這概念必須處理建築本體(而非孔竅)如何被創造的問題。 他舉例說,廣重博物館選擇了簡單的山牆形式來做建築本體,這是因為當他首次造訪那基地時,發現一棟長又窄的木造煙草倉庫座落在那兒,這廢棄的山牆建築讓他印象深刻。 他說他沒有強加他的設計到基地上,反而他默從了基地環境的狀況。 只有當他獲得能以自己方式去產生一強有力的建築本體與其中孔竅的能力時,他開始能提出夠強的競圖方案。(抱歉, 未親身造訪過此建築, 以上參考Kengo Kuma Recent Project, 2009: 16)

Kuma的說法應可供原相參考。 但是,原相在台灣無法存活,也成為一項指標,這件事點出國內競圖制度的缺陷。 一些不小的競圖,老是無法安排邀請專精建築設計的委員加入,甚至連機電計師都參與投票,這樣的評選委員陣容只會選出平穩或平庸的設計。 有膽識做後設建築設計的建築師,找不到機會遇到伯樂,國內競圖無法成為有效的機制來培育自己建築師深入思考設計,等到大案子推出,由國際級評選委員主持時,就難有國內成熟的傑出團隊出線,如此怎盼得到我們自己的建築大師?

黃明威提到「對話」,沒錯,後設建築師很難直接面對業主來對話,因為他們的對話對象本就不是業主,而是圈內人,而且是懂得設計語言的少部分圈內人。 全世界的後設建築,是必須由少數的知音來推波助瀾的。 這些建築師能有機會實現自己的後設思想,大部分是靠著競圖的機會。 他們以競圖評選委員為對話對象,評選委員若只會以「機能」來評量或以「人間」現況來作判準,當然就太容易漏掉那些跳脫現況、往未來瞻望的新想像作品。 只要這些作品能被用力實現出來,可能就有直接的說服力告知大眾: 新地平線冒出來了!

競圖之外,我們看到奇美企業收藏洛可可藝術,英業達葉國一請安藤設計住宅,等來等去,台灣企業家似乎還未出現一種能欣賞後設建築的知性貴族。 或者, 建築精英與企業菁英仍在渾沌中尚未邂逅到交會點吧!

我不知道折損這樣 一支後設建築團隊,對台灣建築的代價會是怎樣,無論如何,不以成敗論英雄, 進行後設思考的是A咖建築師吧---the Avant-garde architect! 希望原相會像麥克阿瑟一樣: I (we) shall return!

(文中提到的「邏輯類型」(logical typing)係參考Gregory Bateson在其著作Mind and Nature: A Necessary Unity. Bantam, 1979.的概念。 這本書有中譯《心智與自然:統合生命與非生命世界的心智生態學》,台北:商周,2003。 可惜此書已絕版。 有興趣者或可先讀Bradford Keeney的著作譯本《變的美學》,台北:心靈工坊,2008。)

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

台灣的高科技建築?

台灣的高科技建築? 2010/6/4

今天到中南部一所科技大學評碩士論文, 研究的對象是"台灣的高科技建築", 學生很用功, 田野調查做得蠻用心, 也使用了一套分析方法, 雖然我覺得有過度生硬的毛病, 最後也給了還不錯的分數.
學生還review了Tafuri的文獻, 也提到Tafuri抨擊operative criticism的問題, 主張應深入到建築的意識型態層面挖掘真實. 我就是覺得學生太容易就掉進所謂"operative criticism"的窠臼, 以一個借來的框框就把台灣看起來像高科技的建築拿來評價一番.

無論如何, 我覺得這學生提出這個研究方向還蠻值得肯定的. 學生自己或不覺得, 但我因為讀了這篇論文,覺得被提醒來想想一個台灣建築的可能發展(或已正發展中了!).

其實在現在這時間點上, 來看台灣的所謂的"高科技"建築, 有些尷尬, 但其實又還蠻值得多細看看. 我對學生以一個簡單的框框就評斷起"台灣的高科技建築"很不放心的就是, 高科技建築(暫時就使用這名詞吧)是工業先進國各擁厚實的工業能量支持出來的表現給世界大家看的"進步"與"文明"
的宣示, 通常是砸大錢的表演, 也是比炫的競賽. (這些先進國再度很狠地拉出新戰場!) 台灣的高科技建築, 大家心知肚明, 很多是眼高的建築師硬拉著手低的營建業勉力做出來的. 學生論文提到的台灣案例, 大概只有新竹高鐵算得上是有創新成分的作品,其他不少是與國外系統廠商合作, 能運用新科技做到建築型態創新的作品太少了. 學生把台北101也算入, 我也不反對, 畢竟是摩天大樓, 不能說是低科技吧, 但學生也指出高科技建築的特徵是以結構、構造或設備的新創意來直接表現為外觀形式, 台北101還堅持文化象徵形式, 算是一個異數吧!

也就是說, 不把台灣的營建相關的高科技實力先擺出來看, 就直接來評論這裡出現的高科技建築作品, 這是蠻隔靴搔癢的. 很多作品只能說是用力"迎頭趕上", 要在台灣看到歐美日澳等國以創新成分來標示的高科技建築, 是不太多的. 沒有創新, 還怎麼侈談高科技?

但是台灣的高科技產業不值一看嗎? 也不盡然呢! "MIT"產品現在還蠻吃香的阿! 比上不足、比下還很有餘阿! 譬如, 學生論文的主要案例包括高雄世運館, (我說這是外國人設計的ㄚ), 但這個例子顯示台灣的建築師與營造廠還有夠好的執行力, 也許還應該加上整合力, 至少也蓋出來了. 台中歌劇院也正進行中, 聽說負責施工的台中營造廠還提出高可行度的澆灌作業方式, 讓伊東放心不少.

於是, 我開始愈來愈覺得這題目有意思 , 我們若以更"務實"、"更貼近"的方式觀察, 或者應可看到夠動人的作品---用心結合當下台灣工業實力的有創意的作品---軟創意吧! 我該多花些時間去看看台北花博裡的"環生方舟"了, 年輕的Arthur多麼聰明地站到台灣工業的浪頭上, 看到屬於台灣的(新科技)建築的方向!!

http://www.facebook.com/video/video.php?v=391856308602

C先生的愛情

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